１４．散文天地 苍凉 秋 ■谢 云 一些地方，一些时间 生命的展开和延续，总在具体的时空中。命中注 定，与生命有关的一切，生、老、病、死、爱、恨、 愁、怨：温暖、甜蜜、伤痛、耻辱……所有这一切， 都与一些地方有关。与一些时间有关。 那截断桥诉说着往事。那方树林珍藏着激情。那 汪河水盈漾着幸福。那块石头纪念着痛苦。那片草叶 承负着耻辱。那条街道有过身影。那间房屋回荡过笑 声……所有这一切，都与一些地方有关。或者一条大 街，或者一座公园，或者一道柳阴，或者一家餐馆， 或者一间旅店。 当然，所有这一切，也都与某个对应的时间有 关。时间如流，每一个现在，无论美好，还是黯淡， 无论幸福，还是痛苦，都将成为记忆。被人淡漠，或 者缅怀。被人忘却，或者眷恋。 注定，回忆只能在秋天开始。也许，它会随着 落叶和秋风，随着生命的衰老和朽腐，向冬天延续。 或者，它会温柔地死在秋天，死在某道越不过的坎 前。 但只要记忆还在，生命曾在的地方，就将是回忆 落足的据点。感情曾在的时刻，就将是疼痛的源头。 记住将从秋天开始，从秋天的某个时刻，从秋天 的某个地方，开始。忘却也是。 原来的我 我说：回忆只能在秋天开始。我的理由是：或许 只有在秋天．苍凉的时刻、落寞的时刻、沉重的时 刻，我们才能有闲暇停下来，从时间停顿的地方，回 头张望。就像只有在中年，或者中年以后的老年，才 会想起要顺着时光往回走，要透过岁月的风雨和烟 雾，穿过时间的河流和码头，去打量最初的自己，童 年的自己。或者说：原来的自己。 原来的我是什么样子？在生命的原野上蹦跳、行 走、笑闹。无拘无束，无牵无挂，无羁无绊，无悲无 喜，因而无忧无虑。有时空虚，但能够充实，有时寂 寞，但有那么多快乐。那是春天啊，草长，莺飞，花 香，鸟鸣。那是原来啊，年轻，活泼，时时笑语，处 处欢歌。 但终究，生命会被带到秋天。被爱，或恨，被淡 淡地喜，或浓浓地悲。在一池残荷面前，听岁月的雨 打风吹，在满地落叶面前．看生命的花开花落。这是 秋天啊，花谢，叶落，红消，绿残。这是现在啊，沧 桑，悲怆，时时萧索，处处哀歌。 现在，是秋天。生命已在千山万水之外。自己已 在一个回不到原来的地方——这样的时刻，想起原 来，想起原来的自己，不禁悚然心惊。博客里的那首 歌，其实一直在唱。《原来的我》。反反复复地唱。 缠缠绕绕地唱。绵绵不绝地唱。凄凉地唱，苍凉地 唱，悲凉地唱，荒凉地唱 不是齐秦．是我 契阔死生君莫问 秋凉，躺在床上听夜雨，辗转反侧，胡乱抓起床 头的书，竟然是苏曼殊的。这个因对现实悲观失望、 在１６岁就遁世近佛的僧人，那幽怨凄测，弥漫着无奈 慨叹的诗歌，恰合了此时的心境。 “禅心一任蛾眉妒，佛说原来怨是亲。雨笠烟蓑归 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读到这首，窗外的雨突然 大起来。淅淅沥沥弹敲在玻璃上，让人觉得一阵阵心 惊、心凉。 “与人无爱亦无嗔”。这七个字，像一枚鱼刺，让 人立时被卡住，好半天不能缓过气来。不禁悬想，这 个在盛年时．便生活得古佛青灯、波澜不兴的人，会 有着怎样的身世情感和悲凉心境？难道他的横溢才 华，都不能让他找到在人世间宿居的理由？滚滚红 尘，那些纠缠的恩恩怨怨，果真就是孽缘？ 长叹一ＩＺｌ气，好半天，才从那苍凉、落寞中拔出 散文天地．１５． 来。再往下读，心却越发凄然。是这首： “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无端狂笑 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大悲哀，止水静。或者说，在平静如水的背后， 不在人世。 这才觉得，时间真是走了。快得让人来不及察 觉。 其实，我并不害怕悲伤和痛，我害怕的，是时 间。而我知道，一个人能给另一个人的东西，最终， 是巨大无朋的悲哀。这让我想起前段时间，在ＱＱ签 名档里留下的那句话：从此相望不相闻。历经疼痛 后，抵要痛定再思痛的。而这种“思”，往往会 给自己的人生，宕出别样的空间和情怀。“契阔死生 君莫问”——从此，不说相望、相闻，便是我的死 活，你都不用过问。换言之，从此，我的一切与你无 也只有时间。比如说，一个萧索的秋天。或者一个刻 骨铭心的夜晚。 尽头的尘埃 关，就当我，还是那行云流水的孤僧吧。 后两句．尤其是“无端”二字，哀痛至决绝。欢 肠似冰，自然再无风雨再无晴，自然无悲无喜看平 生。 、 心，就那样莫名地被牵扯着痛了。扔开书卷，到 窗前，雨居然停了。似乎，那雨，从来就没有下过， 从来就没有来过。 未来。或者往事 国庆期间，老婆和她的同学们，回母校故地重 游。回来，一同学对我说，也帮你去数了“脚巴儿” 的。她们的母校，早年间，因为爱情，去过，自然在 那里留下了足迹。忽然想到老家人的说法：人死前， 大多要到曾经去过的地方，再走一走，这叫“收脚巴 儿”（即脚迹）。 人来这世间，不过就是走一遭。这一遭，可能短 暂，也可能漫长。但无论怎样，倘若不是突如其来的 死，大多总是要回忆往事的。路到了尽头，再看不到 什么指望，这时，人所能拥有的只有回忆。一个朋友 曾说，回忆不会给人带来力量，是否真是如此，不予 讨论。不过，倘使在没有指望的时候，连回忆也没 有，或者很单薄，那才是人生的大悲哀。 《美国往事》，好些年前就看过了，情节、人物、 内容．都忘得一塌糊涂，却莫名记住了一个镜头：以 一座桥为背景．一个人从它面前走过，低头或奔跑的 时候、，跳过了一小块石头。这一场景，时常出现眼 前。时常，’像电影一般，一次次从眼前摇过。 很多年后。我会不会也将对某个记忆的瞬间反复 回放？ 时间走过．或者说人生走过，留下的，大多是旧 物，或遗物。它们有的还在，有的只在记忆里存放。 有时，也会翻检那些被保存的东西，一个笔记本、一 首诗，或一个梦。有一次，发现一张牒片．名字和介 绍都有的，但小心推进碟仓，才发现，画面已经模 糊，声音也只是卡拉卡拉地响。又一次，看到一张照 片，仔细端详，发现上面的人，居然有好几个，已经 一场大灾难，或大意外，总会让很多人的命运， 得了突然改变。比如说五月里那场数百年难遇的特大 地震。死者及亲人自不说了，便是对平常人，影响也 不小。 “要是被埋在废墟里，才记起还有一大笔省吃俭 用的钱存着．却再也没法用了，岂不是大悲哀？”一 个朋友说。她说从此要看淡钱财，而看浓人生的过 程——过程，其实就是经历、体验、感受。人生的乐 趣和幸福，不在最后的结局，而在生与死之间或长或 短的过程。智者早已告诉我们，最后，无论、贵 贱，也无论尊卑、荣辱，都只有荒凉的结局。 看梭罗《瓦尔登湖》，记得他用了“苦役”，来概 括人生。一个“苦”字，已让人避之惟恐不及，何况 再加个“役”呢？佛家说得更是直接而透彻：人生来 就是受苦，苦的根源就是欲望。人的不幸，或苦的根 源，正在于：身陷欲望而不能自知，虽有自知而不能 自拔。 有一个夜晚，因为应酬，很晚才从酒楼出来。街 头凉风习习，细雨飘撒。望着灯红酒绿的城市，一种 莫名的沮丧突如其来，让人顿时陷入绝望：在这城市 里，或者说，在这人世间，我们究竟能够拥有什么？ 金钱？洋房？地位？身份？这些都是暂短的，我们拼 命想握住，它们却一点点流失……我们辛苦地为之奔 忙，结果，到最后，才发觉，所有的这些，都不过一 场空。 很多人，为着更加体面的生活。而不由自主地陷 入到忙碌和迷茫中，甚至为此耗尽一生。其实很多物 质的东西。我们不惜用了生命中最贵重的青春、亲 情、爱．甚至生命去交换，得到了又怎样？到头来， 只是让我们更深地陷在日日苦役的生命流沙中。或 许，对于我们短暂的人生，淡泊一点，简朴一点，会 更加真实一点，快乐一点？人生的乐趣并不在钱多钱 少，维持体面也并非要有多了不起的成就。 我们唯一能够抓得住的，或许只有我们的内心， 内心的感受和体验，内心的爱。 梭罗说过： “一个人死后，他的脚只能踢到尘 埃。”或许，那将是所有人的尘埃。 ．１６．散文天地 中的地震废墟——悲伤、绝望和无奈，惊怵、惶恐和 另外一个陌生 愤怒，仍像绵延的余震，不时困扰着他们的生活。 那也是废墟，却不是单纯的瓦砾：而是一场物理 力量破坏后留下的心灵废墟：空茫，焦虑，疼痛，被 从西山公园出来，经过地下通道，到先锋路乘 车。一个残疾人在唱歌。“曾经以为我的家，是一张 张的票根，撕开后展开旅程，投入另外一个陌生 ……改变的命运，被删除的亲情，被堵塞的记忆——瞬间 的被打断，却需要漫长的岁月才能重新被弥合。就像 伤口，即使缝合，也必然会有缺陷和残损。心灵上 的，尤胜于皮肤上的——被风雨冲刷．被时光湮没， 磨蚀，或残存，修复，或拆除，掩埋，或隐藏，但无 论如何，他们必将心怀各自的暗伤，一次次在淡漠中 ”也许是季节的原因，或者天气，他的声音冷而 那是我熟悉的歌。很多年前，无数次唱过它，一 忧伤，像那时的雨，或他眼前的黑，望不到头。 盘磁带被反复放，我反复听，反复跟着唱。但那时， 并不懂歌里的沧桑。并不懂得：人生漫长，总在辗转 之中。无论生活、事业、工作还是爱情。 是的，我们总在不断地辗转。从一个城市到另一 个城市，从一个行业到另一个行业．从一个岗位到另 一个岗位，从一个怀抱到另一个怀抱。而在这过程 中，很多时候，我们其实并不知道：要去的地方，是 不是想去的地方。那一张张辗转见证者的票根，对于 旅途，有什么意义？正如那个盲人——他借着弦音唱 着：哦，路过的人，我早已忘记，经过的事，已随风 飘去……但他，并不知道自己在唱给谁。 我忽然想念从前，或者说，想念青葱的岁月和逝 去的光阴。我以极慢的速度经过他，然后继续下面的 路程，而他，仍继续着： “驿动的心，已渐渐平息， 疲惫的我．是否永远相偎相依……” 快要走出通道，我不禁回头再看了一眼：南来北 往的人不断经过他，或优雅缓行，或步履匆匆。他们 经过他，像流水经过一块石头。一块孤独的石头、被 剥离，被孤立、被一无所有，只剩下一颗驿动的心． 偏执、桀骜。他顾自地唱着，仿佛与这世界。没有任 何关系。他反复重复那段旋律。从一个陌生到另一个 陌生．只是一张张的票根…… 我突然哽咽，天上的雨大了起来。 全世界的废墟 单位邻近的几幢楼被拆除了，在挖掘机的轰鸣 中，在不断扑腾的灰尘里，原本高大的楼影没有了， 只余下一大堆残砖断墙，小山样的废弃建渣，冷硬， 荒凉。从办公室窗口看过去，会莫名想起死城北川： 那场突如其来的地震，所留下的大废墟，时至今日， 依然触目惊心。 除了节日和纪念，或者特别的新闻，那片土地正 被人们渐渐淡忘。那片土地上的人，那些曾经灾难的 人．那些曾经痛苦、凄凉不堪的人，也正日渐回复他 们原本的生活状态：日常、边缘一一房屋的重建是容 易的．但是他们被摇动和震损的心灵，或者说他们心 反刍，在反刍中回味，强化或麻木自己的记忆。 记忆是往事的废墟。泪痕是痛苦的废墟。自发和 皱纹，是青春岁月的废墟。零乱的建渣，是被拆除的 楼房的废墟。坍塌的瓦砾，是灾害的废墟。田野上的 稻草垛，是秋天和丰收的废墟。闪烁其辞的文字，是 忧伤、绝望和执拗歌唱的废墟——时光堆积，我们各 自都有难以面对也无法回避的废墟。我们每个人都在 各自的废墟里过活，每个人都只能守着各自命定的废 墟，守着这悲哀、坚硬、荒凉的块垒．在巨大的震荡 后，在吞忍或哽咽中，继续艰难地生活，继续去学习 爱，学习死，学会遗忘和抛弃。或者．继续学习，重 新开始。 莫名想起那句话来： “秋天，残忍的季节，成熟 不成熟的都要一同收割。一切都会在秋冬交替的刹那 间随风而逝，唯有那一泓鲜亮山溪般的记忆永远在我 心中哗哗流动……” 一夜入秋 这样的节令，或者说感觉，在北京就经历了。刚 去时，天特别闷热，动辄出汗，回房间，必开空调。 去八达岭长城，太阳明晃晃的．好在还有阵阵山风， 进城后，感觉偌大的北京城，就是一浩阔的桑拿房。 不过，很快就下雨了。夜雨，绵密，细致，又夹 了些风。一夜间，气温便从头天的３２度，到第二天的 最高不过１８度了。到王府井逛街，一件短袖Ｔ恤，实 在扛不住，只好买了件长袖的．而到奥体中心时，将 短袖的再套外面，仍觉得仿佛裸身置于风中。 那样的凉啊——在网上，看新闻，说那天的北 京，标题里就用了这四个字：一夜入秋。 回到绵阳，再次感觉到季节的变迁。先还觉得火 热，如在蒸笼里。但没过两天．一场秋风，一场阵 雨．居然．也就人秋了——是季节的秋，也是感觉的 秋。也算得上是，一夜入秋。萧瑟风雨今又是，换了 人间。 季节的变迁，谁也阻挡不住。就像人世的悲欢， 谁也掌控不了。一夜极短，无论春宵，还是秋寒。但 散文天地．１７． 一夜的剧变，有时，何止十年、八年？在戏文里，既 只消几个黄昏。 有十八年老了王宝圳，也有过昭关的伍子胥，一夜白 掉少年头。李白说： “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 成雪。”诗人的夸张里，却也道出了剧变的因由：悲。 说到一夜，想起一个朋友。由普通教师，而至校 长、文办主任，后来，被借到局里，在办公室呆了几 读一遍，再读一遍，就那样，目光呆滞地对屏， 在深浓的暮色里，思绪无边。 对景伤春，伤人世悲欢离合，是古诗词惯有的格 局。去年共游同乐，今宵别梦凋零，这世间，太多无 奈，总抵不住时间的残酷。《古诗十九首》里，有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思君令人老，岁月忽 已晚”之类感叹．而赵词结末的两句．更是感慨遥深 一一年。十余年的煎熬，原本以为会有调整，或升迁，没 想到，又被下到学校，又任校长。就他原来的那个学 校——学校说来也还不错，虽是农村，却在近郊，随 城市扩张，发展势态较好。得知消息，我祝贺他，他 时光匆促，生命苦短，蓦然回首，憔悴黯淡的一 人到中年。时常回忆青春岁月。白衣飘飘的年 生里。有多少这样的黄昏？ 却在电话那头，玩笑着说：“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 回到前。”这句话，终生难忘。 这是好些年前的事了。那时节，似乎也是秋天。 一夜入秋，就一夜入秋吧。季节变迁，也就季节 变迁吧。岁月磋砣，反复的磨折，早已麻木地习惯了 接受。就像我说过的： “变是唯一不变的主题。”不 管发生过什么．你或许已不再是你．但世界还是世 界，它与你无关，也不会因为你的悲伤、或绝望，而 有所逆转。 其实想，秋，其实也有秋的好处。天凉了，季节 不再盛大，山水、树木，也会更显清明。山高月小， 水落石出，天地，似乎也会因此而更为敞阔。 “一些人离开了，一些人正在离开，同时，还有 一些人即将到来。就像不息奔流的河水。而我，不过 是岸边的一棵树。有的，可能停留一下，在我身边。 有的，可能远远地就走了。河水流走了，只有树还记 得——所谓故国乔木，多半是有灵性和记忆的。” 这是许多年前的一点小感叹。偶然看到，那时 令，居然也是秋天。 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 秋天的暮色，来得极快。晚饭上桌，不过六点 半，但窗外已是一片模糊。边吃饭边看电视，于丹在 央视四套，讲中国人的情感记忆。说到表达的深沉， 她提到一句诗“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字 幕一晃而过，却居然过目成诵，记下了这１２个字。默 念两遍，便仿佛刻在心里。 妻也在一旁，听到我的念诵，也有感叹： “汉语 表达情感的功能，真是强大。”又说到儿子的作文， 作文中表现出的情感。“儿子越来越像你了。”她说。 我有同感，但被那两句诗折腾，有些心不在焉。 收拾碗筷，立即上网。查到了，是宋人赵令畴的词 《清平乐》： 春风依旧，着意隋堤柳。搓得鹅儿黄欲就，天气 清明时候 去年紫陌青门，今宵雨魄云魂。断送一生憔悴． 代，也时常感觉到生命里的疼痛和无奈。岁月无敌， 再美好的笙歌，也有曲终之时，再丰盛的筵席，也有 人散之际。行走于岁月里，时间仿佛是天生的敌人， 不是我抛弃它，就是它抛弃我。格雷厄姆？格林的小 说《恋情的终结》里，莫里斯曾经感叹： “爱情耗尽 自己用不了那么长时间。”岁月之于我们，更是如此。 有首诗说： “生命中总有些来势不可挡。比如要 亮起来的黎明；比如要暗下去的黄昏；比如宿命的邂 逅；比如预知的离别；比如摧枯拉朽的爱情：比如 生；比如死。”反过来，生命中也有许多“去势不可 留”的，诗中“比如”的，莫不如此。来时汹涌，去 时迅疾，来去之间的暂短，足以让一个人、一颗心。 在一夕之间苍老、憔悴。莫里斯是这样，赵令畴也是 这样，古今东西，肉长的心，碳水化合物的人，大抵 这样。 或许，断送一生憔悴，只要一个黄昏，一个有 雨、或无雨的黄昏，沉重的黄昏，便足矣一一从此． 再无波澜，再无动荡，再无历劫的心境。只是麻木， 只是空茫，只是冷落和萧瑟。管它船到哪个码头，反 正他乡是故乡。就像此刻，秋天的夜色。已在窗外严 丝合缝，庞大而冷清。 后 来 整个夜晚，电脑里都是刘若英的《后来》： “后 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 在人海。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 就不再……”一遍又一遍。并非对这歌有多喜欢，也 不是刘若英的所谓Ｆａｎｓ，虽然，她演过的电影，电 视，多少看过一些，对她的温柔妇人形象，也有些好 感。但，这不是我让电脑反复她的原因 我只是喜欢它不断反复的这个词：后来。 这是很有意味的一个词。后来．它是时间之流的 一座桥，它承续着过去和现在，连接着光阴的此岸和 彼岸。常听人说，从前怎样怎样，后来如何如何，都 是过去式。有点像英文里的Ｌｏｎｇ ｌｏｎｇ ａｇｏ。汉语里也 ．１８．散文天地 风景，曾经的际遇一～远了，淡了，或许最终，也就 慢慢地遗忘了。 有，那就是“从前”。小时候听故事，一旦说到“从 前”，我们就知道，故事开始了，过去的时光重来了。 而每当故事结束，我们又以为还不曾结束时．便会 问：后来呢？后来呢？ 但我更愿意把它看成一个转折词。就像“但是”。 那只无鸟的鸟巢。偶尔在露台上看见，总不免有 些怅然若失。 它一出现，就意味着一定有什么事情，在此之前，已 经发生过了。世间事，很多都会有、也必定要有转折 的。感情也是如此。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 爱”，那么先前呢，自然是没有学会。现在呢，刘若 漫长的秋歌 似乎每年秋天，都要写下一些文字，为着纪念， 英说了： “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而“后来”这个词，让我更感到意味的，还在 于：能够以“后来”开始诉说的，必是经历过了那转 折．或者说．经受住了那转折和改变考验的“幸存 者”。对世事的幻变，倘若不能以看透和洞察引路， 那个“后来”之后的诉说者，是不是“自己”，便都 说不定了。 意识到这点，我开始喜欢这个词，频繁地使用这 个词。我觉得，很多事情的结论，都在这个词里。甚 至人生，甚至整个世界的延续，都离不开它。 空鸟巢 初秋时．就发现了那只鸟巢一一在我家露台上， 那株枯死的茶花枝权间，被金银花藤遮掩着的地方。 刚开始，是几根树枝零乱搭着的，只是雏形吧，但我 知道是。再后来，有了松软的树叶，细草，还有一两 片柔软的纸片。渐渐地，就像一个真正的鸟巢了。欣 喜着告诉妻，妻不信，亲自看了，也不禁欣喜一一想 象着鸟儿栖息其间，甚至在那里孵卵育雏，那该是多 么美妙和事啊。 更何况．是在这样现代化的城市里，在我家的露 台上一一心里，不禁有了莫名的牵扯和挂念，仿佛， 那鸟巢，那鸟儿，已经成了家里的一员。 但是，一直没发现鸟的痕迹。早晨，或夜晚，偷 窥过，也凝视过，却一直没有一点动静。直到现在， 冬天了，那鸟巢，也依然是空空的。偶尔也能听到过 一两声鸟啼，就在露台上，甚至也能看到它们闪跳的 身影，但它们对那鸟巢，始终无动于衷一一似乎，那 并非它们的窝，并非它们的家。 鸟巢一直空着，心也一直空着。不禁猜想，是什 么原因．让那只鸟儿放弃了这里一一寻找到了更好的 地方？受到了我们的打扰？遗忘了这个它曾苦心经营 过的家？或者，是鸟儿出事了？ 终究不明白。只好想，或许，它是遗弃了这个它 曾经来过的地方，放弃了那段曾经美好的时光。主 动，或被动，有意，或无意。而这样的遗弃，在我们 的生命里，其实常有。就像那些曾经的朋友，曾经的 或哀悼。为着忧郁，或悲叹。似乎秋天，是专为文字 而生 悲愁，是秋天的鲜明主题，庞大而繁复。千树落 叶、万花凋谢之际，或者是最容易惹人情绪起伏的 吧——愁字，不就是“心上之秋”？从宋玉的“悲哉 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开始，到马致 远的《天净沙・秋思》，从杜甫的“万里悲秋常作客， 百年多病独登台”，到秋瑾临刑前的绝唱“秋风秋雨 愁煞人”．莫不如此 所以，刘禹锡一言以蔽之： “自古逢秋悲寂寥”。 十多年前，给学生讲《故都的秋》，曾作过小专 题，梳理悲秋的由来：古人以为，天地构成，不外阴 阳二气：春夏属阳，秋冬属阴，秋气乃阴盛衰杀之 气，人感秋气而衰。由阴阳开始，又有五行之说。秋 属性“清净、收杀”。五行与四季相配，秋属金，意 味着“萧杀”。五行与五音相配，秋属商声；按我固 执的理解，商者，伤也。五行与五方相配，秋属西 方，西方苍凉稀疏，石多人少，意味悲凉，古如此， 今亦然。 人有七情五志， “悲”、 “忧”皆属“金”—— 俗言所谓“金秋”，人们大多只想到美好一面。在古 人那里．生离在秋天，死别在秋天——掌管刑罚的司 寇被称“秋官”，处死犯人的时间多在秋天，所以叫 “秋决”。甚至，连古代的战争，也多在秋天开始，所 谓“沙场秋点兵”。当然，悲愁也就在秋天。科举的 乡试，也叫秋闱，通过者叫“举人”，获入仕资格， 名落孙山的，就叫“秋士”。 秋士自有秋思、秋悲。连国外也是如此——诗人 多半敏感．易生悲愁，何况是在万木萧疏的秋天？里 尔克的《秋日》，百读不厌，尤其最后一节，触目惊 心：“谁此刻没有屋，就不会再造屋，／谁此刻孤独， 就会长久孤独，／就会长久醒着，将长信书写，阅读， ／就会在落叶纷飞的时节，／不安地在林荫道上往来踟 蹰。”大学时读到，这些年来，每次回味，都有不同 感触。 “我现在过着的秋天，是已经失去的秋天。”这是 佩索阿说的。去年这些时候，读《不安之书》，曾这 样记录自己的感觉： “像一把刀，它在我的生命里， 切划出显豁的界限：此前，世界芜杂繁华，像夏天， 散文天地．１９ 盛大的果实，茂密的叶。此后，随着我一页页翻读， 看见自己毫无表情的面孔，呆滞的目光，飘忽在渺茫 的岁月里…… 世界顿时简瘦，就像此时此际：叶落枝空，世界一片 纯然的秋意。” 而突然问的一阵电话响，就轻易地把它碰断了， 不再显形，不再附着。 “每一滴雨，都是我失败的人生在自然界哭泣。” 此刻，在不断的雨声里．再次想起他的感叹： “我的 然后就觉得，人世间，便是连发呆、沉默这样的 事情，也是可遇不可求的。风吹过，雨下着，庞大的 世界，似乎只有回忆，独属于自己。而这样的回忆一 旦开始，便与眼前的场景交织，纠扯：像风回到风 中，像雨走在雨里。 身体甚至影响我的灵魂冷得打颤，不是空气冷，是因 为看雨看得冷。” 便又想起，去年的秋天，前年的秋天，许多年来 的秋天，就像，一首漫长的歌，消磨着这卑微的生 命 风回到风中。雨走在雨里 入夜的时候，那场绵缠了一天的雨，继续绵缠 着。又起了风，来印证什么叫“风雨飘摇”——窗外 的树，阳台上的竹，似乎，也都跟着一起飘摇了。 稼轩词云： “觉人间，万事到秋来，都摇落。” 都摇落，当然也就包括那些记忆：关于秋天，关于生 命，那些美好的时刻，或者伤痛的ＥＩ子，那些忧伤， 或者激情——灰尘一样的记忆，被风拂起，又随雨声 滴落。我说过，秋天是悲愁的，秋天，也是容易生发 回忆的。年复一年，秋而又秋，太多的场景，细节和 碎片，在脑子里变换着频道。而所有频道，都上演着 一个共同的节目：生离。或死别。 哀莫哀兮。这样的节目，很容易让人呆愣，见多 了．或看久了的话——伊格尼说：我以为是我眼花 了，结果不是，是我眼瞎了。那样深痛，绝然。里尔 克却倔强地表达： 挖去我的眼睛，我仍能看见你． 堵住我的耳朵．我仍能听见你： 没有脚．我能够走到你身旁， 没有嘴，我还是能祈求你。 折断我的双臂．我仍将你拥抱—— 用我的心，像用手一样。 箝住我的心．我的脑子不会停息： 你放火烧我的脑子． 我仍将托付你，用我的血液。 人．就是这样奇怪的动物。一面，是毅然诀绝， 一面，却又绕绕缠缠。像仓央嘉措，明知最好不相 见、不相知、不相伴……一直罗列到第十，最终却冒 出“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安得与君相 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的纠结。 而年年临秋，莫名的，也总会有这样恍然的时 段，上演诀绝和缠绵。即如此刻：一场阵雨的午后， 风吹刮着早衰的落叶，凉意阵阵。脑子里却始终一片 混沌。在网络里瞎逛，突然间，又茫然呆住，思绪走 得远远，游丝般轻细，似有，若无。在屏幕里，似乎 没有人知道你在寒凉的夜里为谁守候 有好些个夜里，因为失眠，或因为酒醉．或因为 酒醉后的早醒，不堪床上的辗转反侧．于是翻身起 床，悄然开机上线。 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可作的事。有许多想法，一 直积在心里，想出来，似乎还不到时候。于是在网络 里。那些熟悉的地盘里，胡乱走动 每次，也总是习惯性地挂着ＱＱ。而且，平时我 都隐身的，这样的时刻，却总是选择“上线”。私心 里，是想逮一个和我一样失眠或醉酒的家伙，或者被 我的好友们发现闪亮着头像的我．胡乱地说点什么． 在键盘的敲击声中，打发这寒凉的时光 夜是静的，冷的。除了我偶尔回贴或写字时的键 盘声，什么也没有。我的ＱＱ里，近５０个好友，但没 有一个头像，像我一样亮着。他们的沉默和黯淡，仿 佛他们此时的睡梦和心情。时光走着．在窗外的夜 里，在安静的寒凉里。我在时光之流中。茫然地胡乱 逛着，读贴，回贴，偶尔望着屏幕，吸烟，发呆。不 时地看看ＱＱ面板，若有所待，若无所待。 然而．寒凉的夜里，并没有人为谁守候。 有一两回，也碰到过同我一样。在暗夜里不寐的 灵魂．却往往是并不熟悉的风景。微微的讶异和问候 的套词外，并没有太多的语言。于是终于沉默。 这样的时候多了，就感觉出了生命的况味。是 的，寒凉的夜里，并没有人为你守候，就像寒凉的夜 里，并没有人知道你在为谁守候一样。 那么．剩下的日子里，就让我这样沉着默，发着 呆。就像一棵树，等待一阵风，就像一株荒野里的 草，等待一场雨。或者，貌似无所待，心却有所待。 ——上面这段文字，写于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 “寒凉”二字，再明显不过地标示了季节。虽然是极 随意的一个记录，看到的人，却也说好，或者也是有 同感吧。而这些年来，一直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我大 多的文字，都写在这样的季节，写在这样的寒凉里。 是否，这也是这个季节赐予我的赠品．就像那些 与生俱来的伤痛和疤痕？
